江南的夏天

夏天连一声招呼都不肯打，就这样来了。

杭嘉湖平原。江南小城。我住在近郊，房子周身被麦田团团围住。谦卑地低着沉甸甸头颅的金黄麦穗，成熟没几日便摆脱不了被收割的命运。仿佛是一巡茶的功夫，在机器的轰鸣声中，先前还坚强站立着的麦子就宛如被彻底击败的士兵匍匐倒地，身骨和肝胆俱裂。落日余晖下，迎面有清风拂来，风里有麦秸秆溢满沧桑的厚重气息，我能闻见它们高傲的欢笑和绝望的呼号。

不远处有池塘。不大，却暗藏生机。有圆润绿叶浮在水面，水莲花是穿着白裙子的美少女，害羞的红了脸，安静睡卧在绿叶之上；水至清，澄澈到能够看得见池底鱼群的游弋与追逐；岸边立着稀疏的杨柳，错落却有致，有柳条低垂到水里，余下的在风中摇曳，她们是极不安分的姑娘，最喜欢跟着风的节拍跳舞。

池塘边有一块草地，满是半米高的杂草。有狗尾巴草，陆英，菖蒲，葎草、商陆、仙鹤草，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。细细寻觅，蒲公英在草丛里撑开毛茸茸的小伞呼呼大睡，有蝴蝶扑腾翅膀翩然飞过，那小伞顷刻间碎裂，散落一地。蝶是春末夏初最华丽的精灵，黄的，紫的，白的，翩翩然拍打轻灵双翼，到处找寻花蕾做她的短暂情人。

早晚都有雾。淡淡雾气缭绕，抬眼望向远方，方才觉得身处仙境。朝雾似蚕丝，似白绸缎，于霞光掩映下散发出轻盈温柔之气；夕雾像农人院子里缓慢升起的袅袅炊烟，在黄昏暮色里显尽它的苍凉与悲悯。要相信即便是一天之内，一切也都有所不同。我欲乘雾归去，只怕浮云难以承受。

夏日里，起居会很有规律。早晨六点，天已大亮，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鸣是免费且动听的闹铃。鸟群大部分是贪吃的麻雀，我起身在窗沿的罐子里撒满麦粒，打了一会儿盹的功夫，安静没多久的麻雀们又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合唱。更有大胆的麻雀跑到床沿来向我一展歌喉，一抬手，它们又一阵小跑滑翔至红漆木质的窗棂格上，停稳了继续吼叫。你看，回笼觉都睡不安稳，那好吧，索性起床，让你们吃饱喝足就不会再那么聒噪了。傍晚伊始，池塘里蛙鸣鼎沸，旁边草丛里各种虫子也清了清嗓子跟着起哄，它们彼此都卯足了劲，似乎要在这场盛夏夜晚的音乐节上一决高下。晚上九点半，是它们较量的最高潮，群星竞唱，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，于是，不用看表我便知晓，该到睡觉的时辰了。夜晚枕蛙声一片，酣然入眠，清晨听取一阵鸟鸣，安然舒醒，无论醒来或者睡去，都有世间最动听的旋律相伴。若还不满足，那只能是你的要求太过严苛了。

初夏总是梅雨不断。我思虑良久，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。原来是江南这位忧愁少女压抑得太久，冬季寒冷干燥，鲜有雨雪，盛夏又极其酷热，于是只好赶在春末夏初这个节骨眼上，倚仗着云层密集，这才有机会开怀放声嚎啕大哭。而经历了长久的悲伤与放纵，哭泣之后，便又是一片艳阳天。

落雨的时候，最适合去水乡走走。古镇有木质水阁，有黑瓦房，有各式各样的小桥，有千米廊棚，有从天涯海角赶来的追梦人，有青石板铺就的窄窄巷弄，古老时光静止不动却又潺潺流淌。乌篷船橹缓缓摇荡，桨声灯影里，诉不尽道不完的，是永久的怀念。有雨的江南，是最美的时节。雨中的古镇是泼在宣纸上的水墨画，只看一眼，便成为一生中难以忘却的纪念。像疤痕，痊愈之后，依然看得见它们清晰的纹路。

窗子下面种了一些栀子，现在正是她们肆意绽放的好时光。那洁白身姿，那氤氲馨香，我总是羞于启齿，也难于下笔，我怕我的语言和文字到最后只是苍白，我怕我形容不了这世间如此纯洁的洁白与芳香。那么，且让这大好风景驻留心间，说与不说都是好的。毕竟，最美的风景，只存在于我们的内心。

偶尔晴朗。天气大好，阳光普照。把被单和枕头都拿出去，晾在竹竿上尽力曝晒。这样，在江南的夏之夜，枕栀子花香入眠，也能闻见白日里阳光的味道。